第九章

1

在澤貝爾人集體慘叫之前,魅斯帖已經感覺到有些事不對勁。瑪麗安娜變了質的魔法在下面某處,但如果要他解釋究竟是什麼出了問題,他又解釋不了;除此以外,他還隱約感覺到現在已經熟悉的信號—加拉哈德,無論他是什麼也好,也就是說他的妹妹不是獨自一人。

他只希望瑪麗安娜的魔法足夠她撐過這波攻擊。

他心跳加速著跪在地上、摩根跌坐在的位置旁邊。亞特蘭蒂斯王位的繼承人正嘗試但不成功地用無力的手臂撐起變成軟泥的身體,顯示著魔法活動的藍光在他眼中像快要熄滅的燈一樣閃爍著,好像控制不了自己的能力似的。

「發生什麼事了?」魅斯帖問,儘管對方還在嗚咽著。他在一隻手抓住他的手腕時差點釋出了一股能量。

「那個男人。」摩根的聲線沙啞。「那個控制海溝族的男人,我們的能力來自他。一千多年來我們自由地使用神明賦予的魔法;現在他想把它收回。」

魅斯帖不知道該如何回應王子讓人費解的話,於是他只能做他懂的事—走到最近的電腦終端(terminal)傳送求救信號。

「你嘗試站起來,聚集你的人。」他扶起已經開始從震驚恢復的摩根。「求救信號已經發送給所有亞特蘭蒂斯艦隊,正在等待回應。我會保護戰艦。」

「自己一個?」紅髮青年聽起來有點生氣。「又來?」

沒有受到影響的王子一隻手抓住對方的肩膀,另一隻手指著密封艙大概的位置:「看看你自己,失去魔法對你做了什麼。你身體夠強壯,不過其他依賴魔法的澤貝爾人呢?外面是地球上七成的海溝族群,在一個比你父親還要強大的敵人操縱著,你確定你要出去送死?你的人需要你。」

如果摩根是普通人,他已經在魅斯帖尖銳的眼神之下退縮;不過他是澤貝爾的王子、亞特蘭蒂斯王位的第一繼承人、魅斯帖的表弟。這不是他第一次陷入這種情況。

「好吧。」他後退一步,看著對方的手臂垂下。此時他才看見他的肌肉有多繃緊。「神明保佑。」

魅斯帖轉身開始離開,又停下,轉過頭來,平淡地跟摩根說:

「你還不明白嗎?我們從來沒有得到過神明的保佑。一切都是我們的幻想而已。」

2

首先是慘叫—它是澤貝爾人的哀嚎。他們感覺到跟祖國的連結斷裂,連同他們之間的聯繫斷絕了他們的能力,對他們的肉體、文化、歷史來說根深蒂固的能力;奪走它對他們來說就像霎時砍去他們的四肢一樣,是無比的痛苦,也讓人措手不及。

接著是求救信號—兩種,如果要準確一點的話:一段來自一群在海溝族的勇士,另一端不完整的來自一個再次消失在時空中的國家;前者只有亞特蘭蒂斯的軍隊收到,後者出現在亞特蘭蒂斯所有的電腦上。這一次,不同人嘗試聯絡他們從口袋空間來的兄弟姐妹,但沒有人成功。

然後是地震—它…沒有人知道它是什麼造成的。地震警報系統沒有偵查到異常(城市所在的地方也不應該地震);倒是整個國家的魔法,可以感覺到魔法的都知道它嚴重失衡,變成了一種用來毀滅亞特蘭蒂斯的強大武器。

三十秒。最鎮定的人加入恐慌的人們,四處躲藏,希望頭上的物質足夠保護他們脆弱的肉體。

一分鐘。最穩定的電網被震破。幾百年來照明城市的光閃動、熄滅。亞特蘭蒂斯陷入黑暗。通信設備失靈,海水裡沒了傳送信息的電波和干擾,只剩下驚恐的人們的啼哭。

一分鐘三十秒。海床上、被人遺忘了千多年後依然屹立不倒的古蹟,通通變成瓦礫。

兩分鐘。大沉沒後建成、以抵受最強烈的地震為指標的建築開始傾斜,接著倒塌。數以萬噸建築物料著地的聲音蓋過了裡面的人的呼叫。家長安慰子女、伴侶跟愛人道別、敵人跟對方和好—到了最後都變得不重要。

兩分鐘三十秒。橫跨大西洋中心的山脈(32)裂開。熔岩從缺口中湧出,在冰冷的海水下結成石塊,再被無形的力量扯開。這種情境無限循環著。這包括山脈北方海平面上一個冰冷的國度(33)。

三分鐘。海浪開始出現在水面。它們並不明顯,但它們有的是速度。它們兵分兩路朝著岸邊推進。

三分鐘。前將軍一臉茫然地飄在城市輪廓(skyline)之上,臂彎裡是啜泣不已的親王,地殼的震動經由海水傳到他們身上。上一次,他們在毀滅之中,也知道是誰導致眼前的一切,而且大部分事物在一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好回來;這一次,他們受了傷,大腦因為事情發生得太快而感到糊塗,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所認識的一切、他們的家園被古老的力量夷為平地。他想要安慰丈夫,但他也知道,沒有文字可以達到他的目的。

三分鐘。南方蘊藏整個亞特蘭蒂斯文明記憶的圖書館倒塌。精美的建築像玻璃一樣碎裂,長著尾巴的人們速度雖然快,但仍然逃不過曾經是著重外觀多於實用的建築的碎片。祭司被他們深信的神祗背叛,虔誠的呢喃在轟隆之中驟然中斷。

三分鐘。地中海脆弱的海床消失。無盡的熔岩跟水混在一起,而海洋物理上地沸騰。一千多年在鹹水中的進化讓他們得到了堅硬的外殼,讓他們無堅不摧;此時,再厚、再沉重的外骨骼反而變成了詛咒,把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回不復存在的地面上。他們的死並不仁慈。

三分鐘。世界上最發達的文明被徹底摧毀。

3

第一群海溝族在他還在準備適應在水中呼吸的時候衝破屏障,嘶叫著向他們三個攻擊。加拉哈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釋放出神祗不熟悉但充滿死亡氣息的魔法,讓牠們迅速死去,接著復活牠們,把牠們變成自己的傀儡。瑪麗安娜—比加拉哈德更像凡人,同時遠不及表哥巧妙的瑪麗安娜—的戰鬥方式相比起來殘忍不已;在遠程戰鬥裡,水是她唯一的武器,而不知是她體內流淌的血液還是無數的練習,簡單的物質被她運用得致命而有效:她可以從海水幻化冰錐,從地下水召喚出屏障,甚至控制海溝族體內的水分,把牠們從內部撕碎。她全程沒有說話,但這並不代表派翠克不能從她的眼神中看出她給他的信息:你他媽的快點好不好。

他終於通過靈視找到了亞特蘭蒂斯貴族的生理構造。深呼吸,想像身體的改變。變形不是派翠克的專長,就算是,他數十年來的囚禁也不讓他有練習的空間,因此噎到(chokes)實在是意料之中。

「狗屎。」他忍不住說。 'That's unpleasant.'

一根冰錐穿過三隻海溝族的身體。「聽我的指令。」

那三隻海溝族撕咬曾經的同伴。

「三。」

更多的海溝族撕碎牠們的叛徒。

「二。」

閃電划過漆黑的海水,煮熟周圍的怪物;轉瞬即逝的光足夠派翠克看到他們周圍究竟有多少海溝族,而宙斯在上,數字大得可怕。靜電充滿他們所在的氣泡,微微刺痛他的皮膚。她明明是操縱水的,何來閃電?

「一。」

「表妹,新招式?」

另一波閃電像一棵樹的枝葉一樣往上散開,所到之處的海溝族無一逃得過被電焦的命運。派翠克一時之間適應不了強光。

現在!

瑪麗安娜收回魔法。沉重的海水塌下來,驚人的水壓把他肺裡的空氣全都擠出來,而當他嘗試吸一口氣時—他希望他可以說整件事的感覺很奇怪,但他吸入的第一口水跟在陸地上呼吸出奇地沒分別,自然而普通。看見加拉哈德和瑪麗安娜的動作,他的本能開始顯現。近音速游泳、在漆黑中分辨出本來沒可能看得見的影子、駕馭微小的海流;從前的他怎能看漏這麼重要、這麼正確的能力?

亢奮只持續到被無形的力量撞個人仰馬翻之前。

「阿瑞斯。」他連說句髒話的時間都沒有,叔叔響亮的聲音就在耳邊迴盪。「想不到你又出來搗亂了。」

「他出來?」加拉哈德反問道。看來不只是派翠克聽到來自海神的譏諷。「還是你故意放他出來?臨場改變策略了?」

「你連活人都不算。」

「出來吧,」儘管他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在海底戰鬥,派翠克召喚出一把劍,「波賽頓。」

一股他看不見的力量抓緊他。如果他的身體還是普通人類的的話,他大概已經死了,但因為他這次是亞特蘭蒂斯人,急升的水壓只把他壓昏而已。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離開海洋。突如其來的失重驅使他睜開眼,他也因此發現海面在好幾層樓之下。

他再次頭向下撞上水面前的那一秒鐘足夠他觀察海洋之上的情況。濃密的烏雲遮蓋了視線以內的天空,白天陰暗得讓他以為已經快要完成日落,海洋變成像天一樣的灰色,空氣也充斥著濕氣;不應該出現在熱帶的、冰冷的風如利刃般劃過他的臉頰,本應平靜的海面在狂風之下翻起了白頭浪;他看不見加拉哈德和瑪麗安娜,也就是說他們不是還在水中就是在很遠的地方。兩種可能都不太樂觀。

轟。他發誓弄傷了他的頸部,不過他管不了那麼多—瑪麗安娜的魔法就像一盞烽火一樣非常容易辨認,而他就是以此為目標,很快就回到同伴身邊(他是何時把他們看成同伴的?)。

戰鬥,真的不等人的。

4

在陸地上,不同種類的警報在人們耳邊刺耳地響起。淺層海底地震?偵測到了。海嘯?預計了。火山?爆發了。飛行警報?發出了。人?開始撤離了。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這次不是自然現象。他們永遠都不夠快。

5

波賽頓的魔法雖然很容易辨認,但沒有想像中那麼強大,儘管他的動作很快就是了—未見其人,六條漩渦柱已經向瑪麗安娜等人襲去。加拉哈德用冥界魔法無效化—對他來說—另一個世界的產物,習慣了在水裡戰鬥、看慣一切攻擊的瑪麗安娜不費吹灰之力,把周圍的海水聚集成逆向漩渦,輕易地化解眼前的危機。派翠克沒有那麼幸運;一根漩渦打斷了他的劍,另一條抓住了他,然後他就消失到遠處,只剩下一行氣泡標誌著漩渦經過的路線。

瑪麗安娜感覺多於看見下一波攻擊。一道手執三叉戟的影子由下而上在她身邊擦過,擾亂了她才剛剛築起的防線;所以她弄尖四散的冰盾,指示它們向敵人飛去。

它們全部中途氣化。

「我想速度不是問題吧,對你來說。」

聽見熟悉的聲音伴隨著明顯不同的魔法,瑪麗安娜再次築起防禦,三叉戟在拳頭裡握得更緊。她自認控水術高超,但冰造的盔甲就只能阻擋那麼多,貼在身上還會讓自己流失熱力。她疏忽了,此時在承受後果。

攻擊她的那個人在水中緩緩下降,雙手張開,讓她想起陸地上基督教神的形象;換句話來說,一種可悲的策略來緩和氣氛。她瞇起眼,想要看清楚對方的臉,不知道那是錯誤的決定。

正在切換的臉孔顯示對方不是普通人。他一開口她就想讓他閉嘴,不過他身邊的魔法防禦太強,她用慣的、普通的物理攻擊根本沒有用。更差的是,他的聲音會隨著外貌而改變;有時兩塊臉會混在一起,聲音同樣地會重疊起來。

「瑪麗安娜·馬瑞斯。」波賽頓—眼前的人沒可能是她的父親們,也不是她的兄長—光是說她的名字就換了幾張臉。「誕下你的父親不在,我只好先解決你了。」

金黃的三叉戟突然向前一划。她反射性的舉起她的三叉戟作防衛,金屬碰撞的衝擊差點把她的手臂骨震碎。另一道能量—波賽頓的魔法,瑪麗安娜很快地認得出—從對手傳了過來,直達她的核心,跟本身的魔法劇烈衝突,好像想奪取控制權一樣。

這使她非常痛苦,痛苦讓她想起加拉哈德和派翠克現在究竟在哪裡的問題。她冒險瞄了瞄四周,剛好看見表哥在波賽頓輕彈手指後罵著髒話消失;曾經的囚犯被一群海溝族追著,手上用作還擊的閃電在水中大部分都射偏。波賽頓的三叉戟又一劃,她及時閃開,另一波陌生的魔法通過水流進入體內,跟上一波的匯合,與她本身的糾纏著,感覺就像她的心臟快要撕裂、肺部被擠壓、骨骼快要被折斷。

如果她阻止不了自己對著海溝族咆哮,那…不是她的問題。

「他不是食物—」指著繼續在攻擊她的男人。她拒絕承認他是神明;對她來說,他不過是魔法比較強大而已。「才是!」

一瞬間,什麼都沒有發生,怪物依然緊追著派翠克。不過當他徹底消失在視線範圍後,一大群海溝族的影子開始向他們移動。驚訝在波賽頓臉上閃過,不過在他換了另一張臉—這次是父親的—後就不見了。下一刻,海溝族所在之處的海水消失。他們就這樣直掉到海床上。瑪麗安娜嘗試感覺剩餘的海溝族,但什麼都找不到。

一劃、一擋,更多能量傳到體內;嘗試逃走,身下的海洋被鏤空;緊急撈起水柱抓住自己,衝擊力加上衝突的魔法撞得她頭暈眼花;當她嘗試通過手掌輸出魔法時,她的手就像要爆炸一樣。

「感覺不錯,是不是?」波賽頓邊把三叉戟扔向瑪麗安娜邊說。她嘗試用漩渦抵擋,但當然它沒有根據普通物理學前進,反而繼續向她飛去。她慌忙躲開,感覺另一道能量進入她的身體,接著儘量把自身的魔法平均分散,在周圍築起好幾層屏障。

她的體力有限,所以整天躲藏不是辦法。她要一個計畫—很快地。

6

在確保最後一個澤貝爾人進入戰艦最深處後,魅斯帖戴上了通信器(雖然他有種預感他很快就會失去它),確保—萬一而已—亞特蘭蒂斯軍隊聯絡他們時,也有人接聽。

整個世界的氛圍都是錯誤的,至少不是他熟悉的模樣。他不知道這種感覺從何而來,不過他很肯定大事在發生,而且是不好的大事。

海溝族的魔法像尖銳的劍一樣穿過他。下一秒,一大群怪物從深淵湧來,迫使他放棄攻擊的念頭,轉而落荒而逃,把牠們帶離戰艦。

在身邊的海水因為無數的冰錐降溫,他的心臟也因為再也感覺不到瑪麗安娜的魔法信號而冷下來。

7

瑪麗安娜最後還是用逃的。

沒有東西她想像中的東西可以傷害到,連她的魔法都不可以,不管是新的還是本來就擁有的。波賽頓的攻擊沒有留下分神的餘地;她沒有再感覺過加拉哈德,派翠克也只是偶爾出現在視線的邊緣,身後想要把他當作食物的海溝族從來沒消失過。戰鬥只屬於她和她唯一的對手,而她的體力隨著沒有停歇的游泳、偶爾需要抵擋的攻擊和體內隨著波賽頓的攻擊而加劇相沖的魔法快速消耗;魔法是唯一能夠讓對方慢下來的攻擊,但因為每一次施放魔法伴隨的是每況劇烈的痛苦,到了最後也是兩個人一起減速—什麼好處都得不到。

她過了一會—五分鐘、十分鐘、半個小時,她不知道;她已經沒了時間觀念—才意識到自己在慘叫;當她意識到自己在慘叫,她就意識到自己的聲帶已經變得粗糙、刺痛;當她意識到自己的聲帶的狀況,她就意識到她其實已經發不出聲音。耳邊的巨響是她超音速在水底游泳的後果,是音障(sound barrier)一次又一次被衝破時製造出的爆炸聲。

排成一面牆的海溝族向她飛去,或者是她向牠們飛,其實沒什麼分別—凝聚成尖刺的漩渦一瞬間就解決了眼前的問題。致命的是海溝族死後進入她體內的魔法,因為它們使她頻臨被從內而外撕裂的結局。她剛好抑制了波賽頓的能量,暫時避過一劫,不過她連透個氣的時間都沒有,就有一道力量壓在她的頸部上,氣管陷了下去。魔法的流向突然由勉強受控到完全開放給對方,感覺完全錯誤的能量超載她的器官,痛楚就像同時間被火燒、全身內外都被針刺一樣,而她壓不下去的慘叫帶上了跟波賽頓一模一樣的聲調,非人而嘔心;一切都不是她認識的那個樣子,無論是跟那場爆炸前還是之後對比也好。硬要她比喻的話,波賽頓的魔法不但流到她的核心的縫隙之中,還要把它們變寬,把她活活拆散。

「這本來是希拉的工作,」波賽頓把她拉近,直到她可以把他臉上的變化看得一清二楚;他似乎決定在爸爸和魅斯帖的臉之間切換,「但是她畢竟不是海神,只能解決你的兩個都不知道是弟弟還是妹妹的…雜種。第一次真的容易到不行—你的存在讓你的父親們鬆懈了。」(34)輕微放鬆瑪麗安娜頸上的手,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強烈的魔法傳輸;突然可以呼吸的她往他臉上咳嗽了一下,不過他好像不介意似的沒有推開她。不知道是他的魔法還是她本身的能力,她儘管陷入如此痛苦之中,波賽頓說的話和表情她還是看得和記得一清二楚。「第二個比較困難,你的父親們學習得挺快的,但是你們缺乏一樣大部分都有的東西—對神明的信心。那位醫生信了。(That doctor believed.)那些老師和學生們都一樣。波賽頓加上希拉的命令?那不是義務,是榮幸。可惜那場爆炸只能解開那個女人的封印—你的魔法信號從那時開始強大多了。」

一個想法一閃而過。瑪麗安娜抓住頸上的手,忍著劇痛傾注魔法到自己手上,把它強行傳到波賽頓的手臂裡。整條手臂過載爆炸,衝擊波把他們兩個往相反方向推。魔法停止流動,已經傳送的快要完全破壞瑪麗安娜的內臟,不過她還是抓緊不知道可以持續多久的空間,強迫自己通過發痛的氣管吸入同樣充斥著波賽頓的魔法的海水。這種距離下,她看不清楚對方的表情,但她肯定的是之前抓住她的那隻手臂已經消失,而且沒有重生的跡象。原來要以毒攻毒嗎,她想。這是她被痛楚佔據的腦部的幻覺,還是波賽頓好像變弱了?

「我現在知道阿瑞斯那個男孩為什麼相信你了。」他的聲音沒有因為他們之間的距離而變小。瑪麗安娜只覺得很難把派翠克跟「男孩」這個字連起來。(35)「我得承認,這是意想不到的。」然後就消失,一眨眼就出現在瑪麗安娜眼前。她被固定在水中,魔法重新流向她體內,速度比上一次更快,帶來的痛楚也更強。她的慘叫幾乎遮蓋了他的下一句話:「但你是潘提雅拉薩的後裔。你得去死。」

死?她心裡問。在你的魔法不斷削弱的時候?如果他是普通亞特蘭蒂斯人都是以他為基準的話,波賽頓大概沒有感應魔法的能力;既然他不知道自己距離極限有多近,她又不斷吸收他的力量,那麼—

她伸出魔法,完全開放魔法的流動,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進體內。

她很大可能會死,但如果他的魔法被完全吸收,波賽頓也不過是個凡人而已;幸運的話,他連亞特蘭蒂斯人都不是。

她心裡開始倒數。數到七,波賽頓終於意識到她的計畫,開始掙扎起來;四,她頭痛欲裂,牙關緊咬著;一,最後一縷魔法離開波賽頓。

零,放手。她自身的魔法佔了上風,暫時壓住了敵對的能量;在她眼前,曾經的海神變成普通人的模樣,在海溝強大的水壓下變形,瞳孔因為黑暗而放大,肺部也隨著每一次失敗的吸氣慢慢被自身的血液充滿(36)。一分鐘後—不要問她她是怎麼知道的—他的身體停止活動,漸漸往地球上最深的海溝下沉。

痛楚伴隨著她的第一下啜泣捲土重來。胃酸上升到她的喉嚨,她下意識地往上游,沒有減速就衝出水面,狠狠地掉落在一片沙灘上,然後吐了胃裡所餘無幾的東西出來。她一有透過氣的跡象,陌生的魔法就會引起另一波乾嘔,不過這次落在沙灘上的,只有眼眶盛不住的眼淚。

「瑪麗安娜!」

有人把她翻了過來,臉朝上地躺在沙上,害得鼻腔裡不知是鼻水還是胃酸的液體倒流到喉嚨裡,嗆得她差點把肺咳了出來。一隻手幫她坐起來,接著開始幫她掃風。她深呼吸幾次才意識到自己的眼淚還在不斷地流。新增的魔法緊抓著她的內臟,令她再次哭起來,是醜陋的,整塊臉不受控制地皺起來,過勞的聲帶偶爾發出一聲哀鳴。

「他死了,瑪麗安娜。你贏了。」她聽得出派翠克沒有開口問的:「但代價是什麼?」「看,烏雲在散去。我剛才被捲上來的時候,天空像黃昏過後一樣暗;看,夕陽都出來了。」

離開了海洋,波賽頓的魔法好像沒那麼強烈了。瑪麗安娜睜開眼,看著雲朵在火紅的太陽的照耀下變成一塊又一塊的紫色,血橙色的海面因為反射而閃爍著,不敢想事實的含義。

派翠克摟著她的肩膀;她把頭枕在他的肩上,心力交瘁。

8

在陸地上,人們看著十多層樓高的海嘯突然煞停,接著向大海退縮,高度因為水深逐漸減少。幾分鐘後,它們遺下的痕跡只有比平常大的海浪。是奇蹟,有人說。大西洋中脊也穩定下來,冰島的火山恢復原本的模樣—雖然它們本來都很活躍就是了。科學家預測到自己會為找到背後的原因抓破頭皮。

在海底,少數避過一劫的人們離開藏身之處,茫然地看著眼前的廢墟,思考著他們失去了多少,又有多少從此消失。另一邊廂,一艘載著兩百名傷兵的戰艦啟程歸航,她的臨時艦長孤身在艦橋上等待著永遠不會來的信息。


終章

1

經過那場前所未見的地震,此刻的王宮純粹是一幕較大的帳篷,裡面除了臨時堆砌出來的電腦和好幾張沒什麼用的坐墊以外什麼都沒有。旁邊連接著的帳篷是王室的臥室,此刻只有梅拉和摩根在休息,其他人—亞瑟、武爾科、奧姆、穆克—站起來圍成一圈;他們的表情是嚴肅的,心裡卻在想不同的事。

帳篷門口的拉鍊分開,一個看起來約四十歲的青年走了進來。親王臉上的希望在看見他的表情後消失。

「我通知了史提芬和大衛。」魅斯帖匯報道。「瑪麗安娜那次跟他們喝完茶後就沒有聯絡過他們。他們現在都不知道她在哪裡。」

「但她是活著的?」亞瑟的聲音裡有著隱約的渴望。「是嗎?」

穆克嘆息。「她的信號很微弱,不過是的,我還感覺到她。」跟奧姆對望一下。「她還在生。在某處。在哪裡,我不知道。全世界都有著她的信號;she can be anywhere.」

「但亞特蘭蒂斯被夷為平地了。」武爾科說。「通信系統依然癱瘓,這樣跟大海撈針有什麼分別?」

「我們需要找到她。」親王抽出本來插在地上的三叉戟,說話時看著。「只有她知道真相,那時候發生了什麼事。我們需要答案。」

亞瑟對他點頭。「去吧。去找瑪麗安娜。我會照顧好其他的事。武爾科,」轉身對著宰相,「出去看看通信系統的進展。看看他們可不可以加快維修速度。」

武爾科微微鞠躬,跟在馬瑞斯一家後面出去,剩下國王一個凝視著插在地上、代表著亞特蘭蒂斯真正統治者的三叉戟。

亞特蘭之戟的力量沒有回來。

2

「她睡了?」

這個問題出自瑪利亞。解除了波賽頓生前落在加拉哈德身上的封印後,塔爾塔羅斯真正的主人決定跟她的手下到陽間「看看究竟他媽的發生了什麼事」。她的衣著—沒錯,還是無袖黑長裙—與蘇格蘭北部二月的天氣格格不入,但還是那句,他們之間沒有一個正常人。

阿瑞斯,不,派翠克,端上剛沖好的茶,自己拿了一杯坐在跟長沙發成直角的扶手椅裡。「理論上她是不需要睡眠的,」小啜一口茶,「但從來沒有人試過像她這樣短時間內吸收神力變成神,何況是波賽頓—一個主神—的力量。希望休息能夠讓她適應她的新能力。」

「聽上來你挺樂觀的。」瑪利亞把茶杯舉到嘴邊,接著又放了下來。

「什麼意思?」

「我說了你也會忘記,」往派翠克的方向倚,「但你要知道的是,她本身的能力跟你們諸神的魔法不相容。她一天不死都會受到這兩張種魔法的折磨,而你知道的,她除非跳到海裡—我相信她沒那麼蠢—不然的話絕對死不去。」

「那現在怎麼辦?」加拉哈德問。

他的上司閉上眼,側起頭,似乎在傾聽著什麼。

「我們等待封印失效。」睜開眼,翹起一遍嘴角,然後喝一口茶。當她放下已經空掉的茶杯後,她的幽默感隨之消失得無影無蹤。「但我們可以為此作出準備。」

3

父親、爸爸、哥哥:

抱歉過了這麼久才聯絡你們。自從那天後,現實和回憶之間的界線變得模糊了;靈視可能讓我隨時得知過去和現在發生的事情,但加上我的症狀,我經常發現自己陷入回憶中並需要別人的喚醒。此刻我決定使用較為傳統的方法;我不想傷害你們,你們也應該不想看到我因為你們受傷。

我想你們最想知道的是那天在海溝國發生了什麼事。我就不修飾了:我遇上了波賽頓。沒錯,是傳說中的海神,我遇到他了,而他也是這三個月來(真的只過了三個月嗎?感覺上過去了不只這麼短的時間。)海溝族失控的元兇。亞特蘭之戟的魔法是他賜予的,因此理所當然地,他可以隨時收回。你可能問,為什麼突然要收回亞特蘭蒂斯人的魔法?

這是因為諸神們,亞特蘭蒂斯幾千年來都在侍奉的那批,想收回他們認為自己應得的,也就是整個世界。戴安娜說得對,阿瑞斯很久以前屠殺了諸神,但他們回來了,這次更不是第一次;大沉沒是波賽頓造成的,是計畫的第一步,但他出於某種原因(我和派翠克的靈視到了這裡就被擋住)輸了,他和諸神就從此被封印著。其實計畫的這一步挺有邏輯的—地球70%的表面是海洋;征服了海洋,到了陸地原始的文明就易如反掌。隨著時間過去,加上亞特蘭蒂斯對波賽頓虔誠地供奉,他漸漸地恢復力量,到了去年十一月的時候終於衝破封印,繼續他的大計。

不過你們不用擔心他。他死了。是我殺死他的。那天我本來想運送一點物資給派翠克,而也是在那天波賽頓決定不再拖延下去,直接破壞這個星球。亞特蘭蒂斯大地震是他造的孽,澤貝爾消失也是他幹的好事;你們不用想去聯絡澤貝爾了—那幾千萬人跟他們的國家陪葬。加拉哈德說冥界的人流多得他加班不斷。不管怎樣,總之我成為了他的首要目標。我嘗試跟他硬碰,但他太過強大了,所以我最後只能不斷逃跑。我猜他也物理上傷害不了我,因為他的攻擊方式是傾注自己的魔法到我體內。

相信我,那是我感受過最痛苦的感覺,而它大概從次以後都會伴隨著我,直到其中一種魔法勝出,或者它們一起把我撕碎為止。

回到正題,他過火了。他不知道自己的魔法是有限的,所以從某一刻開始我比他強大,不過我過了一段時間才意識到這點,而那時候—對不起,我要誠實地告訴你們—我不覺得自己會活下來;是波賽頓的魔法造成這種痛苦,但我要做的正正是吸收更多的能量,讓他變回一個普通人。長話短說,我加快了魔法的流動,完全吸收了他的魔法;他變成了普通人—還要是個陸地人!—同時被自己的血液淹死和被水壓壓死。很諷刺,是不是?不過魔法的主人沒了毀滅世界的意思,地震就停止了,海嘯平靜了,也就是你們所看見的、突如其來的寂靜。

接下來的事情對我來說是相反的。如果我沒有及時衝上水面離開海洋的話,波賽頓的魔法應該已經把我殺死了。我不知道我在那片沙灘上發呆了多久,但我剛剛上水的時候太陽開始下山,而我走的時候天還沒完全黑掉。可能是因為我不在它的能量來源,我在陸地上感覺好多了;新的魔法在陸地上沒那麼強勁,自然不會跟本來的衝突得這麼厲害。我把這個假說告訴給派翠克,然後他就把我帶到他的舊堡壘。我花了幾天休息、儘快學會如何控制自己的能力和適應陸地的生活。城堡坐立在一個湖旁邊,而湖理論上不是海洋,所以不會加劇魔法的排斥;這是很好的折衷方案,但父親說得對:淡水游起來跟鹹水是不同的。等到加密系統修好後,我會把地址發給你們。我可以告訴你派翠克的堡壘在蘇格蘭,不過蘇格蘭這麼多湖泊和城堡,我不知道這消息對找我—我知道你們在找我的—有沒有幫助。

我短期之內不會回亞特蘭蒂斯了,這是真的,而我為此感到抱歉。爸爸、哥哥,好好照顧父親;父親,我也會下神諭的,讓他們都不敢傷害你。身為神明,我濫用職權的話他們可以奈何我嗎?我現在跟塔爾塔羅斯的主人很熟;我不是要跟他們解釋激怒我的後果,要嗎?

愛你們的,

瑪麗安娜

18/02/2056

4

最後編輯:19/02/2056 創建日期:08/02/2056

編號:POI-120502

狀態:(劃線)未捕獲(劃線)已無效化

描述:對象(劃線)是一種身高約2.2米的人形生物,身穿古亞特蘭蒂斯裝甲和攜帶亞特蘭之戟1並熟悉控水術。它的外貌與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相似,身形結碩,蓄長及胸口的鬍子,真實年齡有待確認。(劃線)為海神波塞頓,為[已編輯]的先鋒。

歷史:對象於22/12/2055第一次於海溝國被觀察到。對象為近來海溝族失控的元兇並於14/02/2056開始積極與軍隊的戰鬥。16/02/2056被瑪麗安娜·馬瑞斯無效化。

附錄120502-1(劃線)上述日期與所有澤貝爾人失去能力的日期相同,而雖然兩件事件的關聯未被確認,他們不太可能是巧合。至於為何[已編輯]的能力沒有消失,由於他們現時是唯二能夠對抗海溝族和POI-120502的力量,現階段行動集中在增強他們的能力之上。(劃線)對象為澤貝爾大屠殺以及亞特蘭蒂斯大地震的元兇。

205602191748系統信息:此人物已被無效化。檔案已被歸檔為《2056亞特蘭蒂斯大屠殺》的次檔案並將不再開放更新。


註:

(32):這裡指的是大西洋中脊山脈。熔岩由地幔上升,在分離板塊邊緣的板塊便被分開。岩漿的熱力令裂縫兩邊的地殼膨脹,形成山脈。

(33):這裡指的是冰島。冰島是大西洋中脊的一部分,整座島被一分為二,兩邊分別是北美板塊和歐亞板塊。冰島也因此火山活動頻繁。順帶一提,冰島的拉基火山(Lakagígar)於1783年大規模爆發,為歷史上第二大火山爆發,直接導致了一場因為大部分農作物被摧毀而讓當時島上25%人口喪生的饑荒,全球溫度也因為北半球大氣層上1.2億噸的二氧化硫(sulphur dioxide)降低,也在歐洲導致農作物失收和北美洲及印度的旱災。

(34):記得第七章第四節裡,瑪麗安娜跟涅柔斯提出的回報嗎?不記得的話可以回去看看。安西婭是希拉的第二個名稱。

(35):在神奇女俠電影裡,阿瑞斯的化名是派翠克·摩根爵士,本文中派翠克的形象也是跟著電影裡的建造,所以…波賽頓,男孩個屁啊。

(36):作者本人沒有修讀生物,但假如你很不幸地在鹹水裡淹水,鹽水會把血液帶進肺部;充滿血液的氣囊就(air sac)發揮不了原本的作用,也就是氧氣進入不了血液中—你會被自己的血淹死。當然,波賽頓還有另一層,身為海神最後卻被海水淹死的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