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托目睹了康斯特号发生的一切。C级飞船的承舰柱一定在海啸中遭受了破坏性的撞击,但是外表无法看到裂隙。当康斯特号的重量一压上去,承舰柱就彻底垮了。那根后柱在他面前破碎,康斯特号便失去了支撑,如同慢镜头一般,向海湾翻倒。然后,康斯特号的蓝色力场护盾瞬间失效。不久火光骤起,一道闪光而过,巨响回荡在整个海湾泊区。

他只听到对面那嘈杂扭曲的背景音中,几乎细不可闻的"快撤。"

有什么被猛然牵动了。奥托立刻向避难区发送救援请求,随即马上离开了控制台,不顾后方的两个看守,狂奔入电梯。那是一丝希望,即使这希望非常渺茫,可以彻底否决他现在的一切所作所为,但他不在乎了。即使推测指向非常不乐观,他也必须让此事有个结果,决不能让它就此没有下文。

他奔出最近的登舰平台,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两个机器人。定睛,伊芙正愕然看着他。

"我正找你—"伊芙用机器语言说,马上被奥托打断。

"EVE-01马上带我到康斯特号舰桥,以最快速度!"

"但是那边还有爆炸!"伊芙抗议道。

"这是命令!即刻执行!"奥托斩钉截铁。旁边的瓦力被吓了一跳。

为什么会这样?伊芙惊愕地问自己。她以为自己早就不用再服从奥托的命令,但现在她却无法拒绝。对方的话语此时有种莫名的力量,甚至压倒了拒绝的冲动。

【马上回来。】她悄悄对瓦力说,【等我。】

伊芙抓起银色机器人双手,飞速冲进前方的海域上空。瓦力呆呆地目送他们一阵,也忽然冲下登舰平台,沿着海岸朝他们的方向飞速跟进,望远镜筒似的双眼紧紧盯着那个在空中急速前行的点。伊芙绕开了正在燃烧的康斯特号舰体,在康斯特号舰桥处减速。瓦力停在了海岸上,极目远眺他们的一举一动。

"你去搜寻生命信号,尽你所能救援出来。"奥托将之前科林共享给他的避灾方案截给伊芙,上面显示有人员会留在能源与推进系统附近待命。"现在只有我们了。"随后他跃入破碎的康斯特号舰桥内,开始飞速扫描舰桥的每一处。伊芙一愣,但没有迟疑,马上向飞船后方飞去。

康斯特号舰桥的舷窗尽数震裂,原先精密的电子设备浸没在满布垃圾的海水中。整艘飞船失去了全部电力。线索在哪里。奥托留意到被扯断的数据线,半截在海水中飘摇,和现在垂直的舰桥地面上那道钢钉痕迹。他毅然跳进海水中,在昏暗的污浊海水里全盘扫描。层层叠叠的沉重碎片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也没有办法抬起它们。不。不要埋在这些碎片下方。他没有看到另一个银色身影,久违的焦虑隐隐作祟,而它似乎有愈来加剧的趋势。

一定会找到的。他自舰桥的破口向后蹬去,进入开放海域。余波带来的海浪震荡让他几乎站不住,即刻将他拽离了那个破口,连带着大片的碎屑,在海底来回摇动。找到的可能性再度下降,已经贴在了0的表面。但他现在不想去计算可能性,不愿因可能性放弃他现在的举措。

一个暗流席卷而来,他不自主地被推远数米。再度站定,他却发现,海床上散落的碎片,以舰桥为中心向外散成一片扇形,这是冲击波产生的遗迹。而这些碎片的流动范围尚无更大改变。只能现在,再拖延机会更加渺茫。他飞速计算当前碎片的体积与质量所落在的扇形范围,即刻开始执行地毯式排查。外部的碎片至少没有堆叠在一起。如果他动作够快,那是一定能找到的。

伊芙很快从康斯特号船舱飞了出来。爆炸没有再次产生,也应当不是来自反应堆,因为她没有受到电磁干扰的影响。但是很不幸,船舱内完全没有任何生命信号,也没有幸存的机器人信标。能源与推进系统一片狼藉,正被熊熊大火炙烤,无法进入。她思考片刻,举起等离子枪,对准舱外轰击数发,海水猛然涌进来,火势略为减小。她扫描过内部,温度高得吓人,任何生命都会化为灰炭。她再度对飞船外壳射击,海水灌满了滚烫的船舱内部,浓烟滚滚而起,掩盖了大半艘飞船。

她落在海面上空,至少现在,这艘船已经毫无希望。

"伊—娃—!"她远远听到海岸上传来熟悉的声音。迟疑片刻,迅速地朝那个渺小的、正在和她招手的点飞了过去。


如果能选择看到特殊的波段就好了。奥托仍然贴在海床上,一点点搜寻过去。海床上,到处都被昏暗的海水染成一种沉闷的、暗淡的冷色调,离得略微远一些,就根本无法辨认半埋海底的各种物品。随水流晃动的物体没有像他这样的,搜寻范围缩窄了一小半。但海床的淤泥也在逐渐覆盖沉底的一切,他必须将可疑的物体挖出来。搜寻的难度丝毫未减。

随着最可能的区间搜寻接近尾声,刚刚还稳定的可能性又开始下降。这不可能。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凭空消失。奥托不禁加快寻找的速度。但是当他放眼朝碎片遍布的海床望去,另一种可怕的推测涌现。这个推测的新区间指向扇形尾端,但那也意味着,这个推测只有一个结果。

一种难捱的情感正逐渐取代焦虑。他为此感到痛苦异常。这个区间搜寻完毕,可能性已经被彻底排除。那个推测立刻跃入第一队列。他望着海水深处,突然丧失了继续搜寻的欲望。

接下来该怎么办?海量的事件推演过后,他茫然地站在海床上,半天都无法挪动一步。

他最终垂下头,向扇形尾端迈去。这是给自己的交代。

扇形尾端只有大量细小的碎片,较小的质量让它们被抛射在远方。他仍然没有看到和自己的构成一样的碎片。顶端海水略微变亮,外面开始云开雾释。很快,第一缕阳光洒下海底,能见度稍微好了一些。海底一些细小的金属碎片开始反射出明亮的光线。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海床远方似乎某处传来一瞬微弱的闪光,比满地的细碎闪光要明亮得多。他定睛,闪光却消失了。但当他再度变换位置,那股闪光又出现了,此时稳定下来,正对他的方向。

奥托追了过去。那是一个半埋在泥沙中的大片光滑合金碎片。刚刚的反光是它发出来的。机器人大失所望,正要离开,一阵暗流涌来,那个玻璃碎片的底下的泥沙被冲开了。而固定合金碎片的,是一只紧紧抓着它的金属手。它正随着海流轻轻晃动,造成了刚刚改变方向的反射效果。

他立刻拂开覆盖的泥沙,和他一样的金属躯体显露出来。虽然在扇形尾端的区域找到科林,但奥托反而大为释然。虽然下肢支离破碎,虽然整个腹部都被压扁,那个机器人也早已下线,但科林的逻辑组件一定没有受到严重的损害,否则也不会下线前将自己固定成这样的姿势。奥托抱起科林,向海岸艰难前进。

当他们快接近海滩时,一阵蓝光自天顶而降,笼罩住了两个人形机器人。奥托抬头,伊芙正浮在海面上空,俯视着他们,白色身影被波光摇得变形。他继续向前走,海水继续变浅,银色身影露出水面。伊芙降落在他面前,蓝色双眼瞪着了无生息的科林,目瞪口呆。

"无人生还?"奥托站定,问伊芙。

"无人生还。"伊芙回答,视线一刻不离那个下线的探索者。"这…"

"可否将我们带进O区?"奥托向地球镇望去,极目都是狼藉。

瓦力望着两个机器人,伊芙显得有些为难。

"我试试。"伊芙最终捞起两个个体,略微有些平衡不稳,但很快向大陆深处疾速飞去。

【你还知道什么?】飞行途中,伊芙经由内线问奥托。【关于未来的。】

【地球镇应当有大半年不会再遭受这样直接的冲击,但我看不到更多的了。】

【为什么你知道未来的事情?】伊芙继续问。【即使你计算能力强大,也不应该获得这样的能力。】

【我不清楚欧罗拉对我做了什么。】奥托回答。【她没给我看过地球镇的后果。】

三者沉默了。

【…到底会发生什么?】伊芙有些忧心忡忡。

【地球表面将被大质量小行星重塑。也就是说,如果来不及撤离,无人能够在上面活命。】

瓦力也听到了。三者再次陷入沉默。

【所以…我们得重新起飞了。】伊芙说,不禁喟叹一声。【又要回到之前的时光吗?听起来挺如你愿的。】

谁都听得出来这其中的讽刺。然而,奥托早已无心反驳。

【可能你们是的。】他只回应。

伊芙猛然觉得不对劲起来。奥托刚刚说的是"你们"。

【接下来你要干什么?】伊芙有些忐忑地试探。【现在看来,艾克松号需要安排翻新了。然后你带着起飞?】

伊芙的预感证实了,奥托果然沉默了。

【艾克松号的控制权已经转交了。】奥托终于回答。

【什么?】伊芙大为困惑。

【其他人接管飞船。】奥托说,【我不再管理飞船事务。】

两个机器人震惊不已。

【但那是你的指令!】伊芙怎么也想不到,对指令一向看重的奥托,居然会作出这种最不可能的选择。【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越过O区界线,掠过空荡荡的残楼。

【伊芙,我现在的'指令',已经远远超过原先的飞船范畴。】奥托冷静地说。【我需要重新进入超空间基地。】

【可是艾克松号怎么办?】奥托没有成功说服伊芙。

【艾克松号有继任者。】

【什么?你是说这个奄奄一息的家伙?】伊芙更是吃惊。【他怎么可能管理艾克松号?!他只能管理康斯特号!】

【不一定是科林。】奥托说。【但是,此时我确实没办法重新把心思放在飞船上。】

伊芙突然沉默了。

【为什么?!这一点道理都没有!】伊芙突然吼道,【就算转交了控制权,也只有你能安排好艾克松号的事务,你要是离开了,大家不得乱成一锅粥吗?】

奥托沉默了。

【稍后我给大家个声明吧。】奥托说,【但是伊芙,事至如今,飞船管理事小,如果不解决掉这些未知的障碍,贸然只把关注点放在飞船上,恐怕最终并非能够顺利起飞,反倒可能遭遇不测,让之前的努力都一切白费,就和康斯特号一样。】

瓦力和伊芙听了只觉一阵寒意。

【我也希望能够亲自安排艾克松号。但是目前,只有我成功与折跃井接触。之前那些失踪的机器人,都被带去折跃井,尝试与它接触,但是失败了。它们彻底杳无音讯。为了避免更多无谓的伤亡,我必须放弃飞船,亲自前往折跃井。】

【我会尽量返回艾克松号。但是,假如我回不来,接下来,只能你们自己去争取生存了。】奥托继续说,【这150年证明,没有我的存在,艾克松号社会仍能顺利运转。所以不要怀疑自己的能力。】

瓦力和伊芙又沉默了。

【老天爷啊…】伊芙有些颤抖地回应。

瓦力忧愁地看着伙伴,伊芙的情绪都被他感知到了,他自己的心情其实也和伊芙一样,都为此深深不安。

他们降落到O区避难地,米勒夫人正等着他。

【祝你们平安。】他回头看了一眼仍停在原地的这对恋人,只说了这一句,然后结束了近距离内线通讯。

"我需要找到露丝,马上见到她。"奥托对米勒夫人说道。一个小机器人飞驰过来,那是康斯特号的GO-4,大佬。卡尔上尉随后而至,两者见到破碎的科林,霎时呆在原地。

三者相觑无言。最终,奥托伸出手,将科林转交给卡尔上尉。"其他康斯科特号留舰个体全部牺牲,但他还有希望。"

卡尔上尉郑重致谢。大佬也举起机械爪致礼。

露丝赶来,她也获知了康斯特号的倾翻惨案。听闻搜救经过后,年轻的女机器人学家的目光久久落在那具令人心惊肉跳的残破金属身躯上,又望向狼藉的计算机中心,最后转向面带期待的两个康斯特号个体,显得有些窘迫。

"我会尽力。"露丝最终说。


大灾过后,生活仍得继续。虽然根据欧罗拉的情报,地球镇在接下来的六个月内不会再有与此相当的大灾出现。但如此大面积的建筑毁坏、农田废用,直接让大区的大多数人失去了生活来源。与此同时,庞大的人口与现存匮乏的粮食储备构成巨大矛盾,集中现有粮食并实施有限的资源分配后,仍然难以持续到建筑重建与收获。O区的合成食品产量低下,大区人员滞留O区境内,对生活来源的恐慌与对未来的恐慌极大打击了地球镇人的生存信心。大量人群如此集中地生活在一个狭小的区域,民事矛盾纠纷发生率不断上升,盗窃、打架斗殴等犯罪行为也开始猖獗。每日地球镇都出动大量人力物力进行镇压,但经济来源陡然截断,让镇压行动也苍白无力。

康斯特号人员编制鲜明,组织严密有序,即使知晓自己飞船已经损坏,但卡尔上尉发出二级战备状态,严令全舰人员必须执行舰纪,坚守岗位,禁止擅自离岗乱纪,违者严惩不贷。命令一级级下达,各层舰员都强制执行。因此康斯特号舰员虽然损失最大,但倒是全地球镇最安静的人群了。

连续数日,地球镇都笼罩在一种鲜艳又诡谲的色彩当中。阳光失去了春日应有的温度,透出一种发蓝的诡异色调。一到傍晚,更是整个天空都被鲜艳的橙色渲染,太阳都消失了,好似空气就是橙色染料,把土地和仅有的建筑全都染成艳丽的橘红,过了十几分钟,染料逐渐氧化,橘红加深,饱和度却不减,逐渐过渡到玫瑰似的色彩。最后整个天空都发着红紫,紫罗兰色调里调进更多的蓝色,又变成明亮的青紫色,最后进入深蓝。等到夜幕降临,这疯狂的调色盘才淡化、谢幕,终结了这天人们对此引发的梦魇幻想。

这样的狂野景象将持续数月。在艺术家看来,这无疑是无限的灵感来源。英国浪漫主义风景画家威廉·特纳的大量作品中都出现了这种标志性的鲜艳黄橙色天光,那反映的是1815年地球另一边,印度尼西亚坦博拉火山的杰作。巨量的火山灰在大气层中游荡数年,增强了大气层的瑞利散射,导致远在另一边的欧洲也数年浸泡在这种艳丽的夕阳之中。甚至名画《呐喊》那扭曲的红橙色天景也据传与1883年喀拉喀托火山喷发有关。而这次不能窥见的流星体,也显然向大气中抛入了大量的撞击灰尘。然而,诡秘的天色不仅仅是异常之美,人们所传的灾兆实际上确有依据—大量灰尘意味着天日遮蔽,寒冷将随后而至,草木将败于暗淡与寒冬之下,歉收甚至绝收的例子比比皆是。这对即将进入耕作季节的地球镇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地球镇呼吁人们走出避难所,积极开展清理与重建工作。但是抵制的人群大有人在,失去粮食与庇护所保证的人们认为,这是地球镇对他们的背叛与排挤。因此灾后清理与重建推进相当困难。第二个计划才算稍微解救了一下窘境。它安排人们有序登上艾克松号,进行舰内彻底清洁、重启飞船反应堆与食品合成罐,配合地球镇新开发的技术。食品缓慢涌出,加上舰内环境改善,与大空间钢铁堡垒的接触让人们安定下来,总算达到一定的安抚目的。

艾克松号发射的那个作为同步卫星的探测飞船,此时不仅承担着深空观测任务,也成为了整个地球镇的信息中继站。远在O区北面的大区人得以与海岸边的个体交互,这在一百多年来,竟然是首次。

康斯特号人没有一直留在O区。很快,康斯特号人也分批进行舰内调查,整修与重启舰内可用的设备。另外一批人则积极参与到O区和艾克松号的修复工作中。外来异客不计损失、主动的援助行为让地球镇居民大为惊讶,也好感大增。他们活跃在艾克松号的每个舱层,与地球镇技术人员积极分享康斯特号的修复经验。他们只要求提供足够热量的食物和庇护所,没有要求其他更多的支持。接受帮助的这些人自然大为感激,主动安排他们在舰内的居所。只是地球镇人观察到,这些天外来客即使在休息期间,都不愿摘下身上佩戴的辅助器件。当有技术人员询问他们头颅上贴着的小圆片是什么,他们只笑而不答。

卡尔上尉和大佬则辛苦奔劳于海岸边与计算机中心。科林全身机身受损严重,双下肢必须完全替换,腹甲下方的液压泵完全裂开,上方电池也被挤出裂隙,打开腹甲的瞬间,胶冻状的电池液溢在整个腹腔,和残余的海水一起涂满所有内部零件,电池液混合海水腐蚀部件的刺鼻气味引人掩鼻。接线也被尽数扯断,残端发黑污染。表面上看似受损较轻的头胸部位,实际上内部也被冲击波震荡得裂隙满满。仿生电子脑背侧则有可见的小块压损。

劳伦斯也为此感到非常为难。虽然经大佬检视,那块中心初始芯片没有受到严重损害,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但是后续好不容易接入查看的仿生神经网络却表明,仿生神经结构已经紊乱。这意味着,科林可能被重新启动,但是他极有可能丧失进入此躯体后获得的记忆,并且出现严重的人格改变与行为障碍。再也无法重新服役。那份EP资料上,也没有记载相应情况的处理措施。地球镇的水平也远不足以支撑制造一份仿生电子脑。

露丝长叹一口气,对卡尔上尉说明此事后,便开始着手这份漫长的修理工作。她本以为自己不用再处理EP系列的棘手问题,没想到,科林的情况比奥托当时的还要严重。命运弄人啊。她默默想着。

卡尔上尉和大佬交替前往海岸。晚上有时是卡尔上尉守这个房间,有时是大佬。但到后来大佬守得更多一些。露丝也无暇顾及他们—毕竟,本舰成员再怎么动手,也是康斯特号的事了。

两百年来离开艾克松号生活至今的人们,在处理艾克松号事务之时,却没有发觉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给他们安排、分配与下达这些任务的人,并非曾经精于此道的奥托。


银色机器人并不闲。海啸灾害结束后,米勒夫人正式开始筹划第一次折跃井交流行动。小楼地下室的那张画打破了自存在以来的沉默,开始对折跃井研究小组的成员予以回复。但它仍然寡言少语,对于研究小组的问题,只能回答是或否。它表示同意地球镇人员进入,却不能对图灵测试作任何解释。

鉴于欧罗拉没有提到其他任何人工智能的存在,奥托认为,这个与他们沟通的智慧体不是欧罗拉,而是她的功能受限的副本。至于折跃井一直避而不谈的图灵测试问题,奥托和米勒夫人一致认为,这证实了折跃井想通过此筛选能够接触超空间基地、甚至欧罗拉的个体。而筛选的标准也初步根据奥托的首次经历归纳而出,大致有理性判断、认知广度、线性推理、非线性推理和可能的初级人格状态判定。总的说来,能成功进入折跃井的个体,很可能需要有一定的科学储备,有创造性思维和较高的异象接受度。这也和最终达到成功理解欧罗拉存在的目的相一致。

这导致成功进入折跃井的地球镇人选范围大大缩窄。但米勒夫人不愁这一点。虽然折跃井对图灵测试讳莫如深,但它之前早就暴露了自己的偏好—米勒夫人把之前与折跃井接触过的人员名单都翻出来。他们都是曾经灵光一现,触碰到逐梦计划边缘的各领域科学家,或精于创新的技术员。

但是米勒夫人也深知,这些人除了对逐梦计划或者折跃井送上门来的新鲜技术感兴趣,一听说要冒生命危险进入折跃井,基本上都会打退堂鼓。自愿接触超空间基地和欧罗拉的人少之又少。她也不能强迫这些不愿进入的人进行第一次接触,因为不信任与抵触本身就可能成为进入超空间基地的阻碍。因此,她只把这份名单的人员特征作为推测折跃井图灵测试的评价基线,没有真正从中抽出任何人。

米勒夫人最终选择了招募方案:将折跃井和超空间基地的秘密向O区广而告之,吸引任何对此感兴趣的人前来,并进行初步的水平筛选。既然曾经折跃井的存在就被当成禁忌的秘密,在O区科研人员底下私自流传,能让劳伦斯和特纳等人对此大感兴趣,那么一定还有其他尚未着手调查的个体。如有对此感兴趣之人,必然为此欢欣雀跃,抓住此机会前来报到。

最终,第一次超空间基地接触小队组建完成。一共有5个个体。带头者是奥托,剩余4个人类分别是劳伦斯、沃尔特·德卡德、一个折跃井研究小组成员,以及另一个O区研究员。

米勒夫人打算在这次行动成功之后,也对大区开放招募。

她还想配备随行的机器人,但是鉴于面对的是功能有限的欧罗拉副本,即使现在开放人员进入,仍然很难保证网开一面,因此配备机器人的条目暂时搁置了下来。

第一次进入折跃井的目的是深入了解超空间基地的发生机制和维持,与欧罗拉的运行基础。他们还要欧罗拉与地球镇共享逐梦计划的所有知识。欧罗拉现在理应知道,超空间基地的存在在地球镇上已经不是秘密了。她既然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而且他们的诉求对流星体计划本身没有毁灭性的冲突,那么她就没有理由拒绝他们的这些诉求。当然,考虑到劝欧罗拉改变流星体下落时间可能激活西本的敌意,虽然米勒夫人很想拖延残存的西本对流星体降临的步伐,给地面的人们留出足够的撤离时间,但最终没有将这一条补进首次折跃井进入计划内。

劳伦斯和折跃井研究组成员将倾尽全力说服欧罗拉共享逐梦计划全貌,并将其传回O区。深入了解超空间基地与欧罗拉的任务则落在沃尔特·德卡德和另一个研究员身上。奥托,则作为引路人,米勒夫人让他维系欧罗拉,保证这四个人顺利在折跃井完成任务。

任务分工之后,米勒夫人让劳伦斯向大家阐述神经连锁的功能与特点。瘦高的男人通过奥托,已经顺利彻底了解到折跃井内的境况,不仅有视觉与听觉,甚至还有触觉描述。他为这神经连锁的效果感到大为惊奇,没想到居然真的能如此稳定地传送如此真实的记忆。他原本打算准备继续着手研究人与人之间的连锁。因此一开始有些抗议米勒夫人这个时候让他进入折跃井。但听闻自己的任务后,他倒是陡然兴奋起来。既然神经连锁也是欧罗拉想要的,那么欧罗拉不仅不会杀了他,还会协助他顺利完成研究。

米勒夫人倒是对神经连锁那花里胡哨的特效不感兴趣。她决定让剩下三个人都植入这样的微芯片,以便在超空间基地中,及时通过奥托同步获取欧罗拉的情报,从而发现端倪。她让劳伦斯和奥托对神经连锁进行修正,增强了密语交流功能,并增加了交流开启与关闭的灵敏度与准确度。

这个老太婆想干什么?劳伦斯心存疑惑。按理说,他们的工作已经是在了解欧罗拉,为何又要通过奥托来间接了解?如果是为了不打草惊蛇,劳伦斯觉得,这也过于小看欧罗拉和西本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照做了。剩下的三个人,每个都在头皮下植入了那个硬硬的小玩意。


事后米勒夫人单独叫上奥托。机器人才发现,他的任务其实根本不是在会上说的那样。

她让奥托说服欧罗拉,更新管理图灵测试与折跃井的副本,降低筛选进入折跃井的水平,并解除对其余机器人或探测器的进入禁令。然后,说服她拓宽超空间基地的规模。如果有可能的话,启动地球镇其他可能存在的所有折跃井。欧罗拉存在的阻碍只有她能调配的资源多少。

听完,奥托沉默很久。这些任务显而易见都为一个目的服务。

"这终究不是长远之计。"他说。"超空间基地顶不住忒亚二号。"

"我认为这恰恰相反。"米勒夫人靠着椅背,双手相握放在台上。但是认真地看着独眼机器人。

"奥托,你听说过'电车难题'吗?"

"有数以百计的变式。"

"那么,你是否实践过其中任一?"米勒夫人凑近前,和昏暗房间里的圆形红光相对。

奥托沉默了。

"实际上,我会从一开始就规避产生这种难题的可能。"奥托说。"是的,没有实践过。"

"如果说,你必须实践呢?"米勒夫人继续提问。

圆形红斑盯着米勒夫人,那里面没有一点点人类能辨认的表情成分。最后红斑缓缓移动到地面上。 "我不知道。"他细不可闻地回答。

"电车难题从来没有正确答案,也没有所谓的最优解。"米勒夫人见状又靠了回去。"我想知道的只是,如果你必须得做这件事,你会不会还没有做,就被道德感烧坏脑子。或者在目睹的过程中禁不住折磨发疯。"

"我不知道。"依旧细不可闻。

"我可是听说BNL的机器人都能轻松通过电车难题的测试。"米勒夫人冷冷地看着他。

米勒夫人说的是对的。单独给他电车难题,他也完全能达到BNL的机器人伦理规范要求。但是,这一次他扳下的扳手,只能使电车撞击到更多人的那条轨道上。而且,无法判断两条轨道上人物的任何特点,也无从安慰自己。这无异于蓄意杀人。

换在以前他是一定会疯的。但是现在只有空白。

"如果是你是人,我就会这样劝你。"她识破了奥托的窘境。"之所以有这样的困扰,正是因为自大地认为自己能拯救多少人。但是,如果换个角度理解拯救,或许不是什么难事。"

"对人类而言,拯救不仅仅是保持生命。"米勒夫人继续说。"你还记得当时麦克雷舰长和你的争论吧,他所认为的拯救,就不是保持生命,而是有质量地生活。这个时候,你所认定的保持生命,在他看来,反而是一种伤害。"

红光猛然从地面上重新移动到米勒夫人脸上。

"地球镇一定会有大量人死亡的。"米勒夫人继续讲,"无论你做电车难题与否,这都将是不会改变的事实,你认同吗?"

独眼机器人沉默地点头。

"但是死亡的方式可以是幸福的,可以是痛苦的。"

"如果你扳动的扳手,会给原本被电车残忍压死的人,变成更为幸福的一种死法,这是否算是一种拯救?"

他沉默了。

"对幸存的人而言,目睹其他人幸福死亡,比目睹另一些人残忍死亡,是否也是一种拯救?"

"或者将双方从无尽的争夺之间双双走向毁灭解救出来,是否还是一种拯救?"

红光仍然照在米勒夫人脸上,默不作声。

"生命,在人类看来,并非那么至高无上。人类是反复无常的生物。或许前一天还认为生命神圣而不可侵犯,第二天就会将自己是生命献祭给信仰。"她说,"而且,你无法阻止。"

奥托默然不动。

"你能否顺利扳下扳手,取决于你能否理解这些新的定义。"米勒夫人继续靠在椅背上,冷眼观察机器人的反应。"我想你有能力定夺。"

奥托仍然没有作声。米勒夫人平静地观察独眼机器人。她其实不抱什么期望。她也知道,哪怕是人,都很难在这种情况下接受她的论述,去作出违背良心的举动。更何况是有既定程序规定的机器人。人类身上不堪一击的道德感,在这些可怜的机器身上变成了无法逾越的本能。在她早年时期,在O区见过不少因此烧坏芯片的机器人。眼前这个机器人,似乎因逐梦者计划获得了更多类人属性,但还不知探索者机型是否给了他相应的自由。

昏暗的房间静谧无声,只有血流通过内耳的营营声响,失去噪音压力的鼓膜也有些发涨。即使这样,米勒夫人甚至没听到奥托产生一点点声响,换其他机器人,高速运转的嗡嗡声早将他们激烈的程序斗争表露无疑。

"我知道了。"

长得令人有些不耐烦的犹豫之后,独眼机器人终于回应。

米勒夫人变换了姿势,脸上看不出表情变化。

"很好。"

看来奥托的潜力非常大。通过这个机体,他不再受机器人伦理约束了。米勒夫人心想。也难怪欧罗拉选择他。

这个机器人现在看不出其他打算。只不过,他后面会不会变呢?米勒夫人想。正如她所说,人类是多变的。青年时期满腔正义的人,到了晚年就沦落到利欲熏心,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历代圣人也难逃此劫。奥托虽然是机器人,但他不再受机器人伦理约束,眼下看来,和人类无异。

"我可以有所请求吗?"她的注意力被陡然拉回。

"什么?"

"保证小孩和真正热爱太空的人走。"

米勒夫人注视着他,眼里陡然闪过透着一丝冰冷的赞许和信任。"我完全赞同和支持你的请求。"


奥托离开了密室。

和米勒夫人想得不同,他其实压根就没为这个电车问题伤脑筋。

在沉默之中,原先死气沉沉的鬼城地球镇,首次出现了人影。突然的程度和海啸的出现一般,一点点推理都没有。

飞船离开了,剩下的人留存在超空间基地里。地壳被掀起,超空间基地不复存在,这些留在地球上的人毫无疑问已经被彻底歼灭,连尸骨都消失无踪。

但是,他竟然"感到"了他们的存在。他们还活着。存在的信号,甚至比乘星舰离开的人还要强烈。

这种与事实强烈相悖的"推论"—他现在开始认为这确实依附于某种逻辑,而不是发疯产生的臆想—每次这个幻象有了新的变化,都令他震撼不已。这种幻象究竟是什么,它产生的基础又是什么,为什么那些人还存在,为什么能知道他们存在,又为何比在星舰上的人的存在还要强烈…显然他绝不能停留在这个表象上,要学习的还有很多,很多…

只有欧罗拉知道为什么。他发觉自己必须继续前往折跃井。


经由同步卫星,即使身处地球镇任意位置,机器人们都可以随意交流,不再像以前那样依靠艾克松号衍生的基站,只能在大区,而且是近飞船范围内进行沟通。它们表面上正分散各处,不辞辛劳地为人们的灾后重建提供基础支持,实际上,在这个支持了更大范围的ACNS中,他们惊喜于奥托的回归,又惊愕于他作出的决定。和伊芙异曲同工的质问把信道挤了个水泄不通,但很快,大家也和伊芙一样沉默了。

奥托没说更多。事到如今,他不奢求艾克松号机器舰员们的理解。只是希望大家接受现实,将所有精力都放在高效修复飞船上,以求撤离时万事俱备。其他以外的一切质疑,都和此目的相悖,但他无法控制其他机器人的意见。

他本以为会继续遭到更多的质问。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没有。相反,他却惊讶于机器舰员们接下来的话。

【假如你成功了,我申请一同进入折跃井。】一个机器舰员说。

【我也是。】

【加我一个。】

【我们不能苟活于世,留老大一人守后方。】

【我们没有那么恋生,太空的日子过腻了。】

【老大,一旦有需要叫上我。】

ACNS被海量信息淹没。他看到,希望留在地球上的艾克松号舰员的信标不断点绿,数量不断增多,星星之火颇有燎原之势。

他只呆呆地望着绿意盎然的枯园,百感交集。一时间说不出任何话来。

【给个意见吧,老大。】一个机器人说,【我们准备好了。】

【…为什么?】他面对渐渐平静下来的绿潮,不相信似的问。【为什么你们不去上飞船?那是最符合逻辑的选择。】

【直到现在,我才有机会去真正选择做指令或者人类命令之外的事。】一个机器人说解释,【如果我选择回到飞船,以后的也不过是重复以前的生活而已。】

【生,也就那么回事。死,那是迟早都会经历的。】

【在这点上麦克雷舰长确实给我们树了榜样。】

面对众机器人的说法,奥托沉默了。他没想到,机器舰员竟然抢先一步践行了米勒夫人的论点。

【你们真的想跟随我面对折跃井吗?】他沉默地问。

赞同声一片。

前艾克松号自动驾驶再次沉默了。

【好。】他同意了。ACNS中爆发一片欢呼。

【听我命令。在我挑选合适人选之前,所有个体必须全力以赴完成地球镇上的任务。全力修好艾克松号。选择了之后,其他个体也必须继续执行这个命令,不得擅自离岗跟从。】他给ACNS下了命令。【所有人命令确认!】

可能这是艾克松号离开前自己能给的倒数的命令之一了吧?这么想着,他竟然有些释然。

看着他们完成确认,奥托却很不是滋味。确实,他需要帮手。但是他不愿意让这些个体白白丢掉性命,哪怕他们是自愿送死。

这让他感觉自己利用了这些机器人的信任,即使根本没有此意。根据他刚刚对ACNS内陈述的情况,他们理应能够完全理解此事的危险。哪怕是和他一样,对未来已经毫无希冀,也远不该在这个时候信任他。

人类也一样。他想起米勒夫人的论述。到底有多少人抱有这样的念头?为什么他们愿意为虚无缥缈的、甚至是虚假的事实,付出自己的生命?甚至有一些,根本没有现实里的困境。要说是寻求刺激,这种牺牲也太过于草率了。

他望向狼藉的O区,看着那些奔波于灾后重建的人影,只感到深深的无力。

【可进入折跃井的机器人已经待命。】尽管如此,他向米勒夫人发去报告。


在他沉思的时候,突然肩上传来一拍。

回头,是汉·肯特。

少年的表情却有些异样。他盯着奥托,嘴角有些抽搐。

"为什么你拒绝了我提交的进入折跃井申请?!"少年对奥托吼道。"你们明明欢迎任何人前来!"

深不可测的单镜头沉默回应少年的怒火。确实是他拒绝了少年。刚刚才被机器船员们的决定所震惊,现在面对少年的质问,奥托陡然心里一沉。

"不要和折跃井扯上关系。"机器人生硬地回答,"呆地面上,老老实实跟星舰走。"

"为什么?它接受你,它接受其他人,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少年更加愤怒,"我不达标在哪里?!"

"它很危险,汉!"机器人提高了音量,"不要太天真了!"

"我得同你一起承受,那才算是朋友!"

"把友情丢一边去!这事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你以为这友情说丢就丢吗?!"汉吼道。"就我自己活着,丢下朋友一个人受苦,这算什么样子?"

奥托突然定住了。

不,这不可接受,这不可容忍。

"真的?你想死吗?我告诉你,在折跃井里,你连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下狠言了。

"那你又为什么要进去?你的命就不是命吗?!"少年双手抓住了金属肩膀。

"我活了八辈子了,死不死已经无所谓了。你不一样!你还远没到活腻的时候!"

少年愣住了。他的预感是对的。

"你要是死在里面,我就算活,我下半辈子也受尽折磨!"汉也爆发了,"我身上背着你的命,呼吸的是你用血换来的自由,这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死掉好!"

机器人沉默地盯着少年。原来是这样吗?

但是,够了。

"收起你的负罪感,少把我当人类!"红光骤然亮起,"用不着浪费你的精力来花一辈子怀念我!"

"我没办法就这么放手不管!"

"现在你就可以放手不管!"

"无论你是机器人还是人,是我的朋友,你有这个帮忙的需求,我就有第一责任过来帮忙!"

"你过来是帮倒忙!"

"你又知道?那你怎么又信任其他人?!"

"不让你来是因为我重视你的生命甚于其他人!"

汉猛地哑口无言。

"我重视你的生命也甚于其他人!"汉猛地把手搭上机器人双肩。"我也见不得你死,你怎么就不能理解!"

"因为我不是人!你不要搞错了!"

"我可以拥有千千万万个备份,死了我一个,还有大把机器可以代替我!你死了才是死了,克隆体都救不了你,这就是他妈的有机污秽!"

好像突然打破了什么,空气骤然凝固了。

少年浑身一哆嗦,手猛地收了回来。刚刚的暴怒一扫而空,留下的是空洞的茫然和恐惧。

奏效了。奥托冰冷地盯着少年剧变的表情,红光缓缓自独眼消散。

"你说什么?"汉的话语中带着颤抖。"有…有机污秽…?"

不,这不可能。奥托不可能用这种字眼形容人类。他是在气我。这一定是的。少年不断用这样的话安慰自己,但是他却恐惧地发现,这样的安慰收效甚微,那个好不容易堵起来的信任裂缝猛地裂开,还在慢慢扩大,即将扩回到16个月前,他还刚认识奥托那阵。不,他不可能真的对人类这么评价…

"搞清楚你的定位,人类。"奥托故意把重音放在"人类"两字上,语气比刚刚缓和了许多。"不要浪费生命在不该浪费的地方。"

"…告诉我你疯了…"汉蠕动着嘴唇,努力维持理智。"…你…你不该这么说…"

"这话不新鲜了,汉。"奥托叉起双手。"但是是的,我对生物就是这么个评价。很反动吧?"

不可能!汉的内心尖啸着,企图用噪音抵御奥托针对这个裂缝迎面而来的重击。奥托为什么要对他这么说!为什么?!

"说得你比我优越,其实你也一样…"汉仍然尽力稳住神经,近乎耳语地嘶嘶说。"你对生命一无所知…"

"我对死亡清楚得很。"奥托说。

"…你们机器死了也是死了…备份也没用,也不是你了…"汉盯着那个固执的机器人。那个曾经容忍的机器人现在看起来听不进任何人的话,包括他的。少年的声音越来越小,但是他坚持必须说完,哪怕奥托不听。"…所以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是一样的,我没法把你的命不当命…"

"这是愚蠢。"奥托打断了汉,冷冰冰地说。"不要逼我再次使用那个词汇。"

"只有很好的朋友才值得我这么说,才值得我冒生命危险…"汉失神落魄地望着机器人。"没想到你…你把我当…"少年没能说下去。

"有机污秽。"奥托毫无障碍地吐出这个词。

我今天非得断了你的念头不可。奥托盯着少年。随着他所说,汉眼中的光开始暗淡。哪怕你从此恨我。

汉眼中的光消失了。

"…你变了。"少年细不可闻地说。

"其实你早就知道,只是现在才相信。"奥托嗤道。

"…你疯了。"少年仍然近乎耳语道,但此时的目光已经迥然不同。那里面的信任荡然无存。"亏我之前浪费了那么多功夫。"

"终于懂了?"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好…"少年垂下头。感觉自己马上就会迎来致命一击。

"现在还没那个打算,不过,我可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动这个念头。"奥托平淡地说。

汉抬起头没做声。他的双眼里此时充满恐慌。

看来奥托真的疯了。一个正常的机器人,哪怕是人,都不可能这么若无其事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所以为了你的生命着想,离我远点!离折跃井远点!"奥托下了最后通牒。轻微弹响声过,刀片的银光从臂上闪出。他仍然站在原地不动。

汉霎时后退数步,理智及时止住了他。

少年本还想说点什么,嘴唇蠕动着,终究没发出声。对面的机器人伫立如松,对自己的所为没有任何歉意。原先深不见底的独眼里,此时充满了异样的危险杀气。汉垂下头,不敢再注视那独眼。

汉挪动脚步,转身,缓缓向后退去,只低低地用余光瞥了奥托一眼。机器人丝毫没有挪动的意思。

"你…给我好好活着。"冰冷的金属音自汉身后突然发出。

少年突然定住,浑身一震。

但汉没有回头。他突然飞也似地跑走了,仿佛逃命似的。但是奔跑中,可以看到他抬起擦脸的手臂。

奥托注视少年跑远的身影,一步也没挪动。又一块失去了。机器人收起刀锋,转身,一步一踏铺满碎砖的地面。

但能换来这孩子的生命,失去这点信任,又算的了什么?

独眼望向苍白的天空,刚刚的杀气早已消散,只留下和天空一样的茫然。


*特意去查了一下反动这个词,才发现原意居然被曲解得非常厉害。反动原意是反革命,拒绝进步,思旧和迂腐。这里用的,大概是文革后的新释义,指的是反秩序、反规则、反政府。

A/N:因考研,此文停止更新9个月。2022年1月继续29章。为此深表歉意,感谢所有读者的支持!